她的沉默让徐先生有些忐忑。
他不是对于曼颐一无所知,宋麒托他在自己离开上海后帮扶于曼颐时,和他说了一些于曼颐的情况。徐先生自己也是乡镇来人,知道这些地主们把自家小姐养在阁楼,见的东西少,也爱大惊小怪,他以为于曼颐也是这样的女孩子。
即便不说出身,在宋麒的叙述里,于曼颐也是个年龄不大的小姑娘,会因为考不上商务印书馆站在原地流眼泪,又因为家里要捉她嫁人而惊慌失措,六神无主。
然而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在这一刻,面对着昏迷不醒的宋麒,怎么这样镇定呢?
她就那么站着看了好一会儿,背影单薄却稳重,站在床前一动不动。徐先生抱着手臂在门旁几番揣度,终于听到于曼颐开口问:
“你叫我过来看他,总得把事先和我说清楚吧。”
然而这可不好办,他们所做这事,就是最说不清楚的,这也是徐先生前几日一直不敢去找于曼颐的原因。况且于曼颐……他对着的是于曼颐,他该从何说起呢?
徐先生是一个很质朴也很纯粹的工程人,机器一是一,二是二,他觉得人之间也是这样。例如于曼颐是宋先生重要的人,那宋麒受了这样重的伤,他认为就应该告知于曼颐。但他们手头的工作决不能泄露分毫,那他就没有道理和于曼颐多做解释。
但当这两个东西交叉到了一起,他该怎么处理呢?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还是要比机器复杂许多。
然而于曼颐语出惊人:“你们是不是在造无线电?”
徐先生被吓了一跳,吓得冷汗都冒出来了。宋麒怎么这都和于曼颐说呢?
然而于曼颐在这一瞬转过身,就像看透他的脑子似的,用另一句话打消他的惶恐:“你不用害怕,宋麒没和我说,你也没和我说。是我自己猜出来的。”
徐先生压根就没想过于曼颐能猜出来,人猜不出自己不知道的东西。他怎么会想到,于曼颐已经在图书馆翻完了一整本无线电的书呢?
她早就不是于家大宅的二小姐了。
“商务印书馆里有秘密工会,员工们私下都知道,所以虽然我不懂,但我大概知道你们的身份,”于曼颐说,“但我对你们不感兴趣,我只是个老百姓,想赚一点钱,好好过日子,所以你不需要和我解释太多。”
徐先生摘了帽子,又开始擦汗了。
“我只说我看到的:宋麒帮你们造无线电,借着在英国公司的理由,拿到一些市面上禁止流通的专业书。刚才那个用布盖着的车床是用来车零件的,但有的零件车不出来,宋麒就去武汉替你们拿,因为他可以借公司理由出差。”
“我也只想问我没看到的:他为什么会出事?”
“回上海交接零件的时候,出了点纰漏……”徐先生靠在门上,叹了口气,“另外还有一个暗点,和我这里的作用差不多。宋麒过去找人,结果那地方已经……好在,人和零件,都回我这里了。”
在徐先生口中,人和零件似乎是一样重要的。于曼颐不懂他,就像她也不懂商务印书馆的工会里那些人。
她弄懂了一切,又回身看向宋麒。他眼睛闭着,脸上没什么痛苦,看起来只是睡着了,只是睡得比较沉。
她忽然控制不住地伸手去摸他手腕,感到了微弱但稳定的心跳后,因为质问徐先生而紧绷的身体才缓缓放松下来。
他很少这么安静,他在于曼颐的身边时总是没完没了的说话,给她解决问题,解决完了又惹她生气。他也不睡觉,扫盲班的时候总去地窖写东西,回了上海后又整晚不回家。哪有人这么成宿成宿的不睡觉呢?
总得补回来的。看吧,补回来了。
于曼颐微微把被子往下拉一些,看到他穿的衣服比平日大了几号,看尺寸,应当是徐先生的。右侧的袖子从领口就被剪开,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绷带,从靠近心口的位置裹到肩膀。
她用指尖碰了一下绷带,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了白布下隐约的血。已经被止住了,又用绷带一层层的裹住。
于曼颐也很意外自己没哭,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现在应该哭的。但细思起来,她从被三叔按着手印下手印那天开始,就没有在除了宋麒以外的人面前哭过了。
哭有什么用呢?
“他要多久才能醒?”于曼颐眼睛看着宋麒的脸,问题则朝向身后的徐先生。
“医生说他失血过多,慢慢恢复,转醒或许一到两周,”徐先生又在叹气,“真是急死了,现在机器上有的地方只有他懂。耽误两周,机器出不来,要耽误重要的事了……”
于曼颐将手从宋麒的绷带处收回来,又将被子替他盖好。她忽然又伸出手,摸了两下他漆黑的眉毛,继而转身站起来了。
“为什么只有宋麒懂,你不是电机公司的吗?你不懂吗?”
徐先生并没有被于曼颐这句话戳到痛处,他说什么都又老实,又诚恳。
他说:“我们负责不同的部分。宋麒负责的那部分,我没有学过,他也是从公司的一些禁止外带的手册上看的。现在市面上又买不到那些资料,哎……”
于曼颐眼前忽然闪过了东方图书馆四楼那层写着“RADIO”的书架。
宋麒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她身后,一言不发。于曼颐不习惯他这个样子,但这画面又意外的不陌生——
这栋屋子光线昏暗,让于曼颐想起那些地窖里的时日。她一开始把宋麒救回家里,他就是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那的。
她的命运是从那个决定把宋麒带回地窖的时刻转上岔路的,此后种种,阴差阳错,绝处逢生。而这一刻,又到她做选择的时候了。
于曼颐抬起头,将目光投向焦虑不已的徐先生。他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着脑门上的汗,擦完了又把帽子带回去。
“那把你需要的部分写下来吧。”于曼颐终于开口。她觉得宋麒好像在她身后动了一下,但她回头的时候,他还是维持着那个微微侧头躺着的姿势。
于是于曼颐回过头,继续说:
“东方图书馆的权限层里……”
“或许有你需要的东西。”
*
于曼颐近来由于经历颇多,因此感触也颇多。
例如她发现,人做事是否鬼祟,完全看她的出发点是否鬼祟。当人知道自己所从事之事需要鬼祟时,那她从心态到行为,就都会随之鬼祟起来。
像这看四楼的无线电资料,她那日大摇大摆看了一天,走的时候都不屑于归位。而如今再来看,却显得特别的心虚,特别的惊慌,特别的手忙脚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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