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怀恩走后,杨思贤秉着来者是客的规矩,带李熙去里面坐,并给李熙上了新鲜的茶水和糕点。
李熙则安静地坐在那,一对琉璃似的眼珠骨碌碌乱转,见杨思贤不赶他,他也不提离开,口中只说:“阁老太客气了,不必这样招待我,我现在既不渴,也不饿。”
杨思贤听了就摇头,右手扶到木椅旁边的把手,和气地说:“无妨,原本也盼小殿下来,小殿下来了,能多与我说说居白头两年在通县的事。”
李熙觉得很惭愧。
其实若细细想来,杨思贤最看重的学生与他舅舅是好友,杨思贤又不讨厌他,早早便说请他常来,可他自打回京后,竟是一直都在四处奔忙,鲜少来杨思贤这里。唯一一次来访,还是为了帮王二说好话,请杨思贤不要揪着王二送过来的那几百两银子不放,依旧能给他合格。
好在杨思贤也体谅他的难处,见他脸红低头,便适时地把台阶递过来,说:“殿下别介怀,知道京都最近事情多,我这把老骨头平日也有得忙,赶在这种时候,殿下即便是有心常来,我也无暇招待。”
李熙闷闷地点头,听着劝,半晌才说:“上次王二那事,叨扰阁老了。”
杨思贤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低头吹净茶沫,似乎不太想与李熙谈这些——这让李熙忽然有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李熙其实与杨思贤见面不多,也不太熟,抛开裴怀恩这层关系在,他至今还没和杨思贤正儿八经的谈过天,说过话。
因为李熙总觉得自己有点害怕杨思贤,尤其害怕和杨思贤对视,感觉就像自己在私底下做了坏事,转头就被心里最敬仰的长辈抓包了似的。
这种心虚连在承乾帝面前都不会有。
可心虚归心虚,真要是见了面,又不能两个人对坐着不说话。
更何况这回没王二做挡箭牌了。
思及此,李熙琢磨着反正裴怀恩今天把他丢在这,也是为了让杨思贤开解他,那么倒不如顺势而为,真请杨思贤为他指点一下迷津算了,至于杨思贤在听了他的事之后,究竟会不会骂他……
唉,这不必怕。李熙在心里颇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大不了骂他他就跑,跑得远远的,往后再也不来了。
正斟酌着,未料先开口的却是杨思贤。
不必李熙多说,这位发须皆白的老人便站起身,缓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殿下不必有顾虑。”杨思贤说:“你的事,容卿方才都与我说了。”
李熙闻言一怔,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忙问:“他……他都和您说了什么?”
杨思贤看着他,面上和蔼,“其实说了挺多的,诸如冰戏,神威营,还有贵妃娘娘这些事,容卿他都与我说了。”
李熙讶然抬头,眼里满是惊奇和庆幸。
惊奇是因为裴怀恩竟然这么信任杨思贤,什么话都愿意和杨思贤说,庆幸却是因为裴怀恩这人总算还要脸,没有和杨思贤说起他俩私底下那些破烂事。
只不过,这样也好。
既然裴怀恩都已经与杨思贤说得明白,也免他再开口。
这样想着,李熙总算放松下来,不再端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而是臊眉耷眼地垂着脑袋,仿佛外面那些寻常少年一般。
“阁老,我不明白。”李熙瓮声瓮气地说:“我分明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可我不快活。”
杨思贤听罢没有说话,而是犹豫着抬手,轻轻抚到他的头顶。
其实按理来说,李熙是皇子,杨思贤是臣子,杨思贤如今这样的动作,似乎有点于礼不合。但也就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却让李熙当场就红了眼圈,险些落泪。
从前邵毅轩还在的时候,一旦李熙不开心,邵毅轩便会这样伸手摸他的头,像逗小狗似的把他发髻揉歪。
头顶的温度那样烫,一时间,李熙有些动容,也跟着抬手覆到杨思贤的手背上,小小声的说:“阁老,我不知道自己往后该到哪里去,我其实……有点不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曾几何时,我以为我只是想替舅舅报仇,为长眠漠北的三万将士报仇,也为我自己报仇,可当晋王真的倒了,宁贵妃也没了,我见着如今死气沉沉的神机营,见着郁郁寡欢的三皇兄,我又觉得不是滋味。”
“阁老,我如今也设计害了别人的母亲,我……”
话说到这,李熙使劲抹一把脸,蹲下了。
“阁老,上回我同裴掌印来,听您劝他放下,所以我这几天就在琢磨着,若我起初便放下,是不是现在就不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走到与裴怀恩同样的,每天都被那些欲望和权力裹挟着向前,始终脱不开身的困境。
然而还不等他把话说完,杨思贤已经一把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小殿下说的这是什么话?”杨思贤皱眉看他,双手牢牢抓着他的手臂,半点不肯放松。
李熙便抬头,听着杨思贤一字一顿地对他说:
“放下固然好,可人间这样苦,能真正放下的人又有多少?说到底,所谓‘放下’二字,不过也只是我这个糟老头子对你们这些年轻孩子的殷切期盼,盼望你们能不再折磨自己,学会抬头往前看罢了。可是话说回来,你们既然都已经真真切切地经历过辛苦,就算心里放不下,也是没错的。”
顿了顿,又再叹气。
“所以小殿下没有错,更不必自责。只是小殿下要扪心自问,如果你真的没本事做到放下,那么日后若再遇着什么不高兴的事,便要时刻牢记一点,即冤有头债有主,切莫真学了当年害你辱你那些人,也变成一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更不惜牵连无辜的恶人。毕竟……正如小殿下如今所忧虑的这般,一个真不想做鱼的人,是绝不该反过来把别人当成鱼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