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八岁的小唯趴在地上画画的样子。我记得她每根头发是如何垂落,记得她痴迷于红色蜡笔在纸上涂出来的痕迹,记得她听到红色这个词时眼里放出的光,最后又记得她独自拿起那张红纸放声大哭的样子。
这次她的状态就和当时一样。她将画布从画架上取下来丢在地上,随后俯下身跪在地上画画,把那根原本就用得差不多的红色蜡笔耗尽。用完这只蜡笔后她开始崩溃,猛地支起上身四处张望,口中念念有词:红,红,红,红。我听后便帮着她再找一只红蜡笔,可努力了很久都无果。
她很沮丧,最后骤然拾起一管绿颜料,胡乱向她的红蜡笔画挤去,随后用手将那些堆成一团的颜料抹匀。她这么弄了很久,把身上画得很脏。她的手臂,脸上,脖子,胸前,逐渐被颜料染得又花又乱,和她那张画布一样惨不忍睹。
我等她玩累了,看着她将整张画布涂得满满当当,红绿交杂得让人不禁想要掩目。她在完工后举起那张画布,笑了,像个小小孩一样发出咯咯声,随后拿给我看,说姐姐你看,我画了张新画。
那幅画她宝贝得不得了,所以我替她好好地安置在一个画架上,夸了无数次好看。她很满意,一直在笑,显得很高兴。这次她情绪很好,我带她洗澡时她都非常听话,既不闹也不吵,自己坐在浴缸里洗去一些颜料,任由我为她清理掉头发上那些最难洗的颜料。
我拿着淋浴头去冲小唯的头顶,她乖乖低着头,看着水帘从头上垂落。就这么看了一小会,她似乎是冷静了些,状态恢复正常了一点,于是便询问了一件事:红色到底是怎样的颜色?
这个问题确实是挺奇怪的,但听起来有点像二十三岁正常的小唯会问出来的问题。我便笑着回复道:你自己应该最清楚红色到底是什么颜色了,不是吗?大艺术家何之唯。
小唯听后没再说话,看起来若有所思。我替她将头发洗净,那些湿漉漉的长发在浴灯下发亮,泛出一种柔美的红色光泽。
她的头发比我的头发更红些。我这么想到。真漂亮。
2016年11月10日多云
何之唯是我的妹妹。她1992年11月18日出生,现在二十三岁。
小唯感冒了,躺在床上无法起身。
我为她送去勿忘我,她烧得嘴唇通红,没有力气伸手去接我的花。她轻轻呢喃一声谢谢,随后费劲地对我笑了笑。我将花放上床头柜,一只手捧着她的脸。她的双颊发烫,被我冰凉的手触碰后显得不适,下意识皱了皱眉。
我很难过,坐在床头一直陪着她。这么多天了,今天是她这段时间为数不多清醒的日子,而她却又要忍受高烧带来的痛苦。我望着她想睡又无法睡去的倦态,很担心,也很心碎。一想起前段时间我对她施展的暴行,她在身心情况这么差的时候被我加害,我就无法忍受。
我镇静不下来,越是在内心告诫自己冷静,就越是失控。我努力了很久,最后实在控制不住了,弓着背坐在她床边默默地哭。她见到我的眼泪流个不停,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没能发出声音。我擦去泪水,告诉自己不能当着小唯的面哭;小唯似乎能听见我的心声,清了清嗓子后说没关系,声音微乎其微。
没关系。她虚弱地喘息,说自己现在记性太差,早已没了之前的回忆。我听后不知何言,这个谎言很无力,可很动人。她尽可能地一直说,说了很多有关自己的画的事,说能记得的就是那一张张绚烂的作品,脏兮兮的颜色,被时间抽走生命的珍贵涂料,一块块干枯到龟裂的色块。
蓝色真漂亮。天是蓝的,湖是蓝的,童玉卓的发箍是蓝的,姐姐用来喝茶的马克杯也是蓝的。蓝色是所有美好事物的颜色,它安全而静谧,所以我画它,爱它,珍重它。小唯这么喃喃着,眼神开始放空,仿佛在回忆什么。
红色,红色就是一种很复杂的颜色了。它不可控,神神秘秘的同时大摇大摆。我弄不懂红色到底算是一种怎样的颜色。它很跋扈,很锋利,总是从我眼里逃脱。我不知道它具体是什么样的颜色,只知道太阳就是红色的,国旗也是。我害怕它的同时对它很好奇,画它很需要勇气,因此只尝试过寥寥几次。
我听她慢慢讲,语调缓缓的,速度平稳,像是在听一张磁带。她说到最后很累了,突然不讲了,就只是安静地望着我。那些她脑里的景象和故事同她的声音一起戛然而止,犹如一幅幅只完成了一半的油画。
姐姐。她叫道,声音细如蚊虫振翅。我去挽她的手,掌心是烫的,感觉像是握住一团火。她就要睡着了,意识已经昏昏沉沉,在最后回握我的指节。
睡吧,小唯。祝你好梦。
16
2016年11月18日雪
小唯,祝你二十四岁生日快乐。
日记已经写了八年,从你十六岁写到现在,记了很多事。我花了好一阵才翻完以前那些日记,感触很多,一时之间又觉得语塞。人都是这样,想说的东西多了,却变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次的生日祝福姐姐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只能挤出一句常规而老套的话:祝你身体健康。姐姐很爱你。
今年的天气很应景,在你生日时下了第一场雪。你最喜欢雪了,在窗外才飘起星点雪花时就跑去阳台那看雪,披着一件厚厚的呢绒大衣。
姐姐今天为你带了很多花,有铺地锦,石竹,迷迭香和蔓马缨丹。你捧着它们很久,带着它们一块在屋外看雪。你在外面待了很久很久,直到自己冷得有些受不了。你是皱着眉头跑回屋内的,手里的花上全部沾满了融化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