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真正追根究底起来,人们之所以会忽视这样的上令,全是因为上位者宠信内侍,才导致法不能行,此刻陈则铭声色俱厉,两人才猛然想起那法令中蕴含的浓厚杀意,不禁都惧了。
陈则铭低声道:“还不退下去!”
黄明德满头是汗,弯身一步步慢慢退出殿堂,萧谨目瞪口呆,想将他叫回来,却不敢做声。
陈则铭目视黄明德退出,才转身道:“请陛下三思。”
萧谨独自一人应付这场面,心中先怯了,口中却硬道:“黄明德已经审过那漆匠,那匠人身上有皇兄求救所写的纸条,人证物证俱在,只差定案,魏王……魏王要朕三思什么?”
陈则铭躬身,“万岁本来是想怎么做?”
萧谨背后淌汗:“审明之后,若是皇兄真有罪,朕也护不了他。”
陈则铭道:“那匠人是怎么进宫,引他进来的是谁,同谋是谁,接应是谁,幕后主使是谁,这些陛下都打算不管了?”
萧谨一窒,这案子原本是杜进澹设的,所谓物证也是杜进澹黄明德他们在一手筹办,他并不曾详细过手,被这么一问,禁不住更加慌乱起来。
半晌方道:“这些……黄明德自然会审个清楚。”
陈则铭见他神情,早隐约猜出原委,对着皇帝,却不能逼人太甚,需给对方一个台阶下,只得柔声道:“内监如何能成事?何况是这样涉及皇室血亲的大案,万岁如此潦草,只怕难平天下悠悠之口。”
见萧谨不做声,又道:“废帝之所以被废,难道不是在对待自己亲人上少个仁字吗,万岁如此,几乎是在步他后尘!”
这话已经说得极重,萧谨似是被铁锤猛击一记,面色骤然变了。
陈则铭这话冲口而出后,醒悟过来脸色也有些不对。
方才这句话可做两解,一是劝谏,二则是威胁。他虽然并没有强权压人的意思,可萧谨会怎么想。
半晌,两人都是心绪难定,那灯花跳耀,忽暗忽明,谁也不开口。
萧谨恍惚瞧他片刻,突然道:“魏王这样护着废帝,有人道是有异心!”
陈则铭正在心惊,闻言立刻跪下,“臣心可表。……万岁若疑心请收臣下的兵权!”
萧谨静了半晌,“萧定哪怕已经贬为庶人,可到底曾是一任帝王,哪里能提出去审,传出去也是笑柄……这案子便就此撤了吧。往后劳魏王看管得紧些,以绝此患。”
陈则铭听了,虽是松口气,却完全谈不上轻松。
他方才情急之下,那句话实在是说错了,只怕萧谨心中已经记挂,他也明白该找个机会说清楚,可这样的无心之语却是最难解释的。
正踌躇,听萧谨在上头道:“朕一直想问……”
陈则铭抬起头,萧谨正定定看他,“……萧定有什么好?”
话题忽转,陈则铭不禁疑惑,愣了片刻,见萧谨眼神炙热只锁着自己,丝毫不放开,神情古怪难言。
那并非谈论政事该有的眼神,亦不是君臣间会有的交流,倒似乎爱憎忧伤,苦痛不堪。陈则铭也不是未经情事的人,那神情他对镜之时也曾见过,每次都是自己不知该如何面对萧定时才会有这样苦闷的表情。
此刻骤然在萧谨面上读出相似的信息,实在难以置信。
骇然震惊下,几不能言。
口中不觉本能应道:“臣……臣不知万岁所指。”
萧谨冷笑道:“你一再去探视他,是什么意思?”
陈则铭不料自己行踪一直有人关注,心中更骇,无言以对。
萧谨再道:“你当年与他……他分明说是他强迫你,为什么你倒似乎甘之如饴?”
这话一入耳,真如重锤击胸,陈则铭心下一片空白,只余身旁耳鸣不休。
他暗地里早觉得自己心思无耻,但想着总归不见天日,哪怕龌龊也只是想想罢了,哪里知道今日竟然被人一言揭穿,满腹心事突然暴于光天化日之下,怎叫他不惊慌,而这句话更是犀利尖锐直指靶心,不逊于当面抽了他两耳光。
他脑中嗡嗡直响,脚下便似陷空了般,身重似铁,一直坠下去。待整个人回过神后,又禁不住满腔血都涌上来,把一张俊脸涨得通红,片刻后渐渐褪去,终于苍白。
萧谨早走下座,到他面前,见他颓然失色,忍不住抱住他头,喃喃道:“魏王,魏王。”
陈则铭无力道:“是臣有失检点。”
萧谨在他面前跪下来,满是愧疚,“魏王,朕不是要指责你,可是他逼你成这样,有什么好?”
陈则铭充耳不闻,固执道:“臣罪该万死。”
萧谨搂住他,“不,朕从没想过要你死。”他心中又酸又苦,可只有眼前这个人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放手,陈则铭渐渐清醒过来,发觉萧谨拿手臂紧紧环住自己,行状亲密,心下大惊,不由怔了半晌,终于伸出手,轻轻握住他双臂扯了开来。
萧谨并不反抗,只紧紧盯着他,似乎要看清楚他每一丝表情。
陈则铭低声道:“臣惟愿一生得奉君王,以成霸业。”
萧谨目中光芒一闪,几近欢喜。
陈则铭又道:“仅此而已。”
萧谨心中失望万分,恨道,“我哪里不如他?”
陈则铭诚道:“万岁仁义胜他良多。当年萧定身为帝王,羞辱小臣,亦不以为然,最后终于被臣逆了君臣之道。臣如今还提及一个忠字,无疑是自取其辱,可万岁用人唯贤,英明睿智,臣惶恐不已,惟有肝脑涂地以报知遇之恩。”
萧谨紧紧盯着他,耳中听着这些套话,明白他是拐着弯子在断然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