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未在外人面前说过这样的话,甚至你比咱们这些姊妹都要随分从时,我却总觉得你的心,自在的如同遨游山川大海的鹰,富贵、亲缘、皮囊都无法成为你的羁绊!
“可若你往后的日子不能如预想般自在,你可愿意像三妹妹一般,也将内宅当做自己的天地?”说完这话,仿佛是不忍心一般,略微把眼神移开,缓了一会儿才接着道:
“雪雁小的时候曾经救过一只受伤的鸟儿,养好伤后雪雁不舍得放了它,那鸟儿情愿不断撞击笼杆,最后……你在扬州时何等恣意快活,如今又心心念念打算着出去,可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我实在是怕!”
迎春再没想到黛玉会如此担心自己,不过也是情理之中,近三百年历史的巨变横亘自己与这个时代之间。
伪装的再像,这一个大家闺秀的皮囊底下仍是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黛玉这么聪明,又与自己时时待在一起,如何会看不出这里面的违和。
自己的脚下曾丈量过山川河流,眼睛见识过极光沙漠,她骨子里流淌的自信与自尊,是父母的爱,与成功后的鲜花掌声建构出来的。
这种自信和自尊,无时无刻不在与这个时代男尊女卑的价值观念发生碰撞。其所带来的疼痛,可能才是她不断想逃离贾府的原因。
马车里一时只回荡车轮子压地的“咕唧”声,黛玉和迎春各自想着心事,等车停到了清虚观门前,才勉强打起精神来。
贾母今天格外有兴致,这次娘娘做好事,明着是求平安,实则是为了皇嗣。可能元春心里也明白,眼前贾府的这个烂摊子,恐怕只有皇子皇女的外家这一条身份才能勉强保得过。
贾母从清虚观的大门开始,就下轿步行,一路上见神就拜,无比虔诚。谁知凤姐今天也没眼色起来,一个剪灯花的小道士没躲出去,不防头撞到了她。她一时本性暴露,发作起来直把个七八岁的孩子打了个趔趄,脸上立马肿起半指来高。
贾母今日替贵妃做好事,成百上千的钱散出去,尚嫌功德做得不够。还禁得住凤姐这一巴掌,越发把体面都打出去了,于是不大高兴。勉强找补着让贾珍给他些钱,把那小道士带出去了。
这一遭打岔还不算完,神前点戏,一出斩白蛇,一出满床笏,一出南柯梦,都不是什么好意头的戏文。明明是鲜花着锦的好日子,偏有一种往下走的光景。
贾母的兴致没了一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迎春方才走神,一时没拉住凤姐,此刻厌恶她心肠狠辣,也不耐烦说话;宝玉因张道士来给他说亲,心中烦躁,频频看黛玉的脸色;黛玉生着闲气不欲理他;
宝钗看他们这样亲密,又想到自家的打算,也只神色淡淡地摇着手里的扇子。
凤姐昨儿讨巧,说了要去偏楼上自在听戏,此刻无法在贾母跟前回转。席间一时连说话的人都没有,还是尤氏婆媳匆匆赶来解了尴尬。
三场戏刚唱完,谁知冯紫英家,赵侍郎家并其余零零总总来了好几家送礼,都是听见贾府做好事来随礼的。花花轿子人抬人,贾母这才逐渐喜欢起来。
这般勉强混了一日,到了第二天,竟没人愿意再去清虚观。凤姐看着排场都抬起来了,众人不去不像,少不得自己打点起来去撑面子。
且说黛玉近些年虽然调养好了身子,但她娘胎里带来的弱症,一向不甚强健。昨日着了些气恼,又兼之伤了暑热,今日便有些起不来床,只用了解暑的方子静静地养着。
谁知下半晌,绣橘竟急急地跑进来说:“二爷和林姑娘闹起来了,一个砸了玉,一个吐了药!”
迎春听见砸了玉时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听说吐了药时,摇扇子的手才顿了顿。
不过也没细问,随口说:“闹就闹吧,此时闹明白了,以后才和气呢!”那谁谁谁不是都说了嘛,谈恋爱时的小打小闹都是情趣!
绣橘再没想到迎春会是这个反应,以往姑娘不是对林姑娘的事最上心的吗?如今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了,于是回身望向司棋。
司棋笑着上前劝道:“姑娘去看看吧,春纤在外头候着呢,说是麝月和太太带走了宝玉,林姑娘哭个不住,紫鹃求您去劝劝!您此时发狠不去,一会儿又白担着心,不如此刻去瞧了踏实。”
不得不说,这从小陪着自己长大的丫鬟就是不一样,迎春觉得自己的毛被她捋的顺顺的,从善如流地起身走到潇湘馆。
一进门,果见潇湘馆内一地凌乱,约莫是发狂的宝玉弄的。黛玉伏在榻上哭的抽抽噎噎,紫鹃在一旁百般劝慰。
“我说你可是不让人省心,好容易才调养好的身体,废了我们多少心思找菜谱配药膳,眼见着好些了,你自己又不保养!这是怎样天大的事,值得你这样使性子动气,连自个儿身子也不放在心上了?”
黛玉见迎春来了,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勉强止住了哭声,只还抽噎不住。
紫鹃笑着替她答道:“好姑娘快劝劝咱们姑娘,因着一点子口角和二爷动了气,激的二爷砸了玉,咱们姑娘正过意不去呢!”黛玉想反驳自己不是因为过意不去才哭,可又觉得就是,于是只顾抹泪不说话。
迎春使眼色让紫鹃去外面收拾那一地狼藉,自己坐在黛玉床边正色道:“依我说,你倒不必哭,那玉砸了才好呢!”
“这是如何说?那玉是他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宝贝,上回中邪还起了那么大效用,要是再坏了可不是我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