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眼前的金发青年,却丝毫看不出神情上的狼狈——
就仿佛那些关于海神降临、人鱼相救的传闻,都是他得以如今面见执政官、甚至是与公爵交涉的手段。
就如同最初,青年以精湛的技艺,获得了旅行经过的宫廷匠人的注目,从那座偏远小城离开一样。
戈礼捧着木盒的指尖,下意识地收紧,上前一步,垂眸压低了声音道:“您的领口需要压在外袍下……我可以为您调整,请问先生允许吗?”
晔愣住了一下,不知道对方脑补了些怎样的场景,为何会表现得这么热切。
不过,他到底是不太习惯,让旁人为他服侍穿着。
似乎他天生,便不怎么爱与人肢体触碰,无形中便有着一道墙,无论是和谁,都亲近不起来。
唯一打破这面墙的,是他在穿越这个世界之前,试图逃避的竹马好友……
扶晔感到心口莫名疼了一下,手忙脚乱似的,耳尖红了起来。
走廊之上,金发的青年僵硬住,随即闪避开男仆的目光,自己对着落地窗上的反光,整理好了礼服的领口。
府邸外的淡水河面之上,在看得到宅子落地窗的方向上,一朵小小的水花翻腾起,又归于平静。
黑色的晶石反光,动摇着,一闪而过。
晔跟随男仆,来到一间府邸的会客厅。
一路之上,男仆没再说过什么不合时宜的话语,只是面部表情更显克制,似是若有所思。
不出晔的意料,在会客厅,晔没有看到自己的三名同伴。
唯一等在那里的,只有站于房间阴影之下的灰发执政官。
“戈礼,你可以下去休息了。”
执政官虽是目光盯着金发青年,脸上神色看不分明,可出口的嘱咐,却是对着男仆说的。
晔绷紧了精神,没再能分出目光,去看那位男仆的神情。
若不出他的所料,最初执政官给男仆的命令,大概只有将礼服递上,候于门外这一条。
按理来说,对于一位从偏远小城长大的平民,平日里,是不会有机会接触这种服饰的。
普通人第一次在这样的宅邸之中,穿繁复的礼服,若没有男仆的帮助,露怯出错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可就结果而言,男仆却擅自违抗了命令,而晔也顺水推舟,没有将这一切掩饰下去,反而是自然地接受了这份帮助。
在如今这个境况下,一味顺服与讨好执政官,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既然这根钢丝,他如今已经走了上去,那么除了顺利和公爵完成交涉、达成目的外,等着他的另一条岔道,就只有被当成抹黑海神教的异端,悄无声息地处理掉。
要活下去,就必须证明自己的价值。
晔微微笑了,走到会客厅的中央,看着那几张被准备好的平整羊皮纸,和崭新的蘸水笔,低头道:“是我拜托他,为我指导礼服的穿法的。”
“执政官大人,重要的不是我是谁,而是我能为白海公国,带来怎样的利益吧?”
“既然要考核我说的话是否属实,那么还是请尽快开始,才不至于耽搁重要的时机。”
昏暗的羊绒挂毯之下,灰发男子面色沉郁,削瘦的肩膀笔挺,一双眸子似乎盯着青年,想要从对方身上,剖出几句真话来。
从一开始,他就觉得这个人会为白海公国带来灾祸。
可是对方所说,却是句句是事实。
那三个野蛮人,很快就把所有的一切都吐露干净了,他们几人被劫匪绑架是真,被救上海岛也是真,可只有事关人鱼的部分,被那几人的狂热信仰,渲染成了天降奇迹的神使降临,不知有几分真伪。
却唯独,有这么一位自称宫廷匠人的青年,鼓动了所有民众与信徒的情绪,就连一贯淡漠克己的男仆戈礼,都靠向了对方那边。
他不能信他。
若是连白海公国的执政官,都如此偏颇地靠向了感性、与狂热宗教的那一侧,那么那道城门,就再无力防守任何外敌了。
可……若钢泽公国当真要出兵,而人鱼族会站在他们这一边呢?
灰发执政官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将身体陷入窗边的单人沙发椅之中,望着窗外远处的海平面,哑声道:
“将你所见所闻画下,附带描出当日,为你赎身的宫廷匠人的样貌,一并带去,和我去见公爵。”
晔坐在小书桌前,抽出那支蘸水笔,笑容无害道:“谢谢您的帮助,执政官大人。”
怀抱
白海公国的现任公爵,是在他十三岁之时,身为上任女公爵唯一存活的远房表侄,在年迈的女公爵去世后,被赶鸭子上架推上位的。
因为上任公爵严酷的统治,与雷厉风行的手段,现公爵继任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被众人看好。
软弱、而只靠着缩小存在感苟活的小少年,即便被推上了位置,也坚持不了多久——
大多数人都是如此认为的,直到在他的宽松统治下,白海公国的艺术与思想领域,开始蓬勃发展。
在前任公爵打下的财富与实力基础下,新生的白海宫廷,鼓励游吟诗人与艺术匠人,就任于官方学会,领取薪水。
因此,如今大多数的舆论与风向,都偏向于认为,现任公爵是个温和宽厚的老好人,不太会治国,却也能老老实实地保住先祖的基业。
行走于巨石雕砌而成的宫殿走道,晔的身边,几步之遥处,就是板着一张脸的阴沉执政官。
尽管四周,侍立的仆从与卫兵,尽皆披着华美漂亮的服饰,可暗处隐隐露出的锋利刀芒,让晔深刻地认识到,自己此刻,已踏入了重重包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