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身之人探手抓刃,撩向墙影之中,随着金铁磨擦般刺耳的痛呼,两根断指落地。有乐从砖墙上移回指点图解的折扇,跳脚蹦身避开一个踉跄撞过的秃顶矮子。不知何物啪的掉落,那人捂着血淌之手奔出几步,转身欲拾。
忽然一阵铳声轰响,秃顶矮子震跳掼躯,冒着烟翻下斜坡。
宗麟端坐墙后,凝掌含胸抚息未讫,又闻一排乱铳轰击骤近,不安地抬眼欲起,说道:“鲁密铳声似更逼近了。垣外增援的那些大概是扎干诺斯的部下精锐,恃仗火器犀利,转眼只怕要攻进此间……”毛发耷拉的捧碗家伙拾物抱起,忽闻身后瓦砾咯一下微响,黑影悄临其畔。
宗麟伸手拉毛发耷拉的捧碗家伙过来,却只拽到半途,那人肩上按落一只缠丝罩巾的手掌。宗麟眉头微紧,低哼道:“说到就到。”
“日子小富即安,”黑须先生在火把纷晃之间现身,眯着眼缝说道,“有些人很容易自我满足,从而不思进取。可是人心毕竟贪得无厌,这部份属于多数。自古以来,都会有人利用灾难发财。慈不掌兵,治乱更需用重典,然而矫枉过正,又会产生新的不平。”
“不论你想要表达什么,”两相较劲之际,宗麟皱眉说道,“理肯定在众人这一边。要问术于民。”
黑须先生按着毛发耷拉的捧碗家伙肩头,眯眼叹道,“都把你们所得的东西给我留下罢。不要让我难下台阶,我攻打君士坦丁堡都没死如此多人,却在加拉塔这个地方损兵折将。毕竟投入太大了,已经是骑虎难下,拿下是亏,拿不下是血亏。”
光身之人昂然转觑道:“出来跑,终要还。但若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只怕你想还,也来不及!”
黑须先生无视旁人,只朝我寻觑而望,微喟道:“这是一个非常痛苦的历史时期。犹如漫长的凛冬降临,要将寒意传达给每一个人。世界正发生重大变局,在这种情况下,每个人都要面临‘牺牲’,从前的安逸富足生活将不复存在。中原有句老话,说敌存灭祸,敌去召过。现在的情形大体就是如此。你们何时从睡梦中醒来?”
有乐抬扇遮嘴,悄问:“为什么高手出场,通常都要说些让人如坠云雾里的高深话语呢?”
“等你活得到我们这般年纪,”宗麟瞥他一眼,低哂道,“你也会出来就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深奥之语。这是人生感悟,来自阅历,弥足宝贵。”
“很高兴我们又看法相同,”黑须先生移目投向宗麟,却微蹙眉头,不无关切的嗟然道,“然而为何你的功力似是大打折扣,气色也不好……”
“他是年纪大了,”光身之人瞥了瞥宗麟的面色,在火把纷耀之间昂首挺胸的说道,“年轻时拿命换钱,年龄大了拿钱换命。我家乡那边的土豪雄爷年青之时因痴迷猎艳,收割了不知多少当红女伶,如今身体也已吃不消,肾脏早就完球了,出门需要靠太太推椅伺候。年轻不知身体重要,年岁稍长后重金求寿已是常态。生老病死本难避免,可是不少手握重金厚券的富豪不甘任凭命数摆布,甚至花大价钱研究起如何‘长命百岁’的秘术。然而穷,也会死人的!把人往绝路上赶,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病死是天灾,穷死是人祸。没有活干就没有收入,人还在钱没有,还不是照样生存不下去?买吃买喝不用钱吗,除非天下全成了‘兄弟会’共济互助的世界!”
“你懂什么?”黑须先生皱眉说道,“人性明摆在那里,共济互助也是吹。穷根来自劣根,一样低的起点也有人混出头。我随家人让匈牙利军队从塞族栖居地遭逐流浪科索沃,家族惨被土民屠戮,自幼孤身投入突厥军中,不知经历多少磨难,终成帝师。即便如此,人活着哪有多少真正的自由可言,除了死才得解脱。不服管就给你一条死路,让你从此自由了!”
信孝闻着茄子惑问:“为什么高手开打之前要说那样多话呢?”
宗麟勉力对峙之间,低哼道:“说这么多话不就能让你们这班小辈趁机溜走?难得的逃命机会不把握住,还愣在旁边看什么热闹?”长利憨笑道:“可是你还留在这儿,我们不会跑的。”宗麟懊恼道:“你们不先跑,我怎么溜掉?再耽留在这儿,大家都走不成……”
光身之人立到火把纷耀之间昂首挺胸的说道:“没事有我……”有乐他们纷声啧然道:“可你没穿衣服,为什么还要故意站到如此明亮的地方呢?”
我拉住信雄,但听水声撒响于旁,光身之人擞了几下,黑须先生忿懑道:“你这家伙竟然朝我脚上撒尿,未免也太挑衅了!”有乐见其眼光陡转精闪,急忙拽我走避着说道:“这便要开打,咱们快闪!”
黑须先生一只手按着毛发耷拉的捧碗家伙,另抬一掌拍去。我见掌形霎间晃变六道谶象,引得臂腕触痛暗剧,瞥看朱痕似显卦圈形状,不知何意。啪一声响,光身之人摔出六般不同形态,我不由诧然道:“怎么他好像还有六壬之术留下?”小珠子嘀咕道:“先前你手上之物只似复制其术,他当然还有。不过现下也够呛,你看光身之人把他反震吐血了……”
宗麟乘机拽开毛发耷拉的捧碗家伙,不意袖影悄临,黑须先生伸掌按至胸胁,咯着血说道:“我一直不肯对你痛下杀着。但你也别太让我为难,此人拾得之物需交予我。西圣祠前我不能没宝可献。毕竟我这条命是仆固遗族给留下的,狗都知道报恩……”
随着呀一声大叫,模样娇俏的小家伙冲过来,双手拿着短铳忽轰一发。
有乐他们纷纷捂耳叫苦声中,黑须先生身躯微晃,抬掌急拍而出。我见掌形又似幻变六壬谶象,便不顾臂腕搐疼犹剧,扬手欲迎。黑须先生先自变色道:“妖女,敢跟我对掌,当心把你腹中胎儿震出来!”我闻言一惊,不禁纳闷:“你怎么看出来的?”小珠子不安的转动着说道:“小心为妙,别跟他对掌。”
宗麟趁机移身避离黑须先生按抵的掌端,拉着毛发耷拉的捧碗家伙退开。我瞥见模样娇俏的小家伙乱轰一铳之后,跌入草里,便趁引得黑须先生变换掌势惕守,我也要就坡下驴,凭借记忆,悄展步诀,突然移足旁略,不意数支火鎗顶过来,我发觉踩进了遭围的方位,连忙改而另往,又有数支火鎗纷拥而至,逼近身畔,齐唰唰现出斩马刀,架将上来。
服色各异的家伙涌近之时,其间有个方面大耳之人抢先将明晃晃的刀锋伸来搁在我肩头,口中肆笑道:“小娘子别乱动,不然兵刃插进身体里面,再抽得你死去活来。伤口肿得像小馒头,血干了又湿,随着利器一波波抽送,最后被潮浪般的血水淹没……”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闻言摇头不已,哂然道:“台上人模狗样,其实男盗女娼,一肚子坏水还假正经。”随即他也被服色各异的家伙围住乱打,脸很快就肿得跟蒸笼包似的。
我正想抽那个方面大耳之人,一根短柄斧打着转儿飞来,飕的投过眼前,凿在方面大耳之人肩头。倏听那人失声叫苦,旁边那些服色各异的家伙纷忙移铳乱指。我趁机急展步诀,拉着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走避。他拽扯草中之链,踉跄跌撞在畔,犹自懑然道:“别以为我好欺,要不是因为他们手持鲁密铳,刚才我就使出内库秘藏的‘葵花挪移之术’了。毕竟我从小习武,刚生下来没多久就先不吃奶,忙着苦练赵匡胤传下的太祖十二路长拳……”
有乐从藏身之处伸头问道:“什么‘内裤’呀?”
“不是你以为的内裤,”信孝闻着茄子挤在旁边说道,“内库即国库的意思。属于明代宦官机构。明朝建立伊始,最初是只有内库的,内库即国库。明帝国时期,内库共有十库,内承运库就是其中之一,由掌印太监管理,执掌大内库藏。马千户那个时候是由‘老公’打理内库,又称‘督公’。虽说权柄在握,老公不幸死于拜占廷沦陷的四年前所发生那场‘土木之变’,明英宗被释归后失位,遭囚禁于南宫,出征时没带上‘兀良哈三卫’中最精锐的劲旅是他和老公的失策。为了教训瓦剌首领也先、脱脱不花、阿剌知院、阿乐出之辈,明英宗决定北伐亲征,企图再现此前正统九年边军征讨兀良哈的成功体验。然而在明英宗组编亲征军的时候,外卫的兀良哈征讨军却没有被编入。因此,避免了在同年八月十五日的‘土木之变’中覆灭,得以幸存。在土木之变后的京师保卫战中再次出师,面对瓦剌军队时,以各种军功晋升。”
长利憨问:“既然当时并未在场,我为何在土木堡南边的河畔捡到所谓‘兀良哈’的佩刀?”信孝闻着茄子说道:“兀良哈三卫又称朵颜三卫,是明朝设置的三个羁縻卫所。蒙古称为‘山阳万户’,早年因为北元后裔降明,明朝遂分其为三卫。明朝的三卫也就大致沿袭了元代的三所名称,分别称为‘朵颜’、‘泰宁’和‘福余’。明朝统称三卫为‘兀良哈三卫’或‘朵颜三卫’。据说他们一直朝秦暮楚,不是很靠得住。常在明廷和蒙古部族之间来回反复,曾助朱棣登上帝位的‘朵颜三卫’,最后反遭到明成祖大规模剿杀,剩余之辈不再忠心效力于明廷……至于刚才提到明初只有内库,由太监执掌,这个做法从一开始就使宦官权势很重,为日后之全局崩坏留下隐患。”
光身之人接茬儿道:“为免脐下脓疮捂得太多,而致溃烂崩坏,我从最初就不爱穿内裤。”黑须先生瞥见光身之人仰躺在地上,便哼一声:“该死的娃娃屌朝天。”伸足踏落,光身之人滑溜地挪躯避开,没给踩到。黑须先生正要上前追踹,忽见虎头虎脑的小子从残垣里窜出来,乱发数脚,踢开未及发铳的服色各异家伙,随即揪住方面大耳之人抽打,恼道:“欺谁不好,我家媳妇是你这班烂货能欺得的?”
我叫了声公公,问道:“刚才你去哪里了?”虎头虎脑的小子拔下斧子,又凿另一边肩头,随手推开方面大耳之人,飞脚乱扫,踢开其余服色各异的家伙,转身说道:“我去看残垣后边他们究竟在打什么怪。虽然啥也没看清,不过空中掉了个爪子很大,比你腰身粗……”我闻言不安道:“我腰变粗了吗?”虎头虎脑的小子过来将我拦腰一抱,咧开嘴笑道:“还未。”
有乐啧然摇扇之时,我忸怩着问道:“公公,你为何突然把我抱起来?”虎头虎脑的小子踢开有乐,抱我便走,口中说道:“你不看看四周处境啥样?总之,快溜为妙。别人跟不跟来,我顾不上许多,先抱走自家媳妇才最要紧……”蚊样家伙跑随在畔,慌张的说道:“好多鲁密铳包围过来了,大家快闪!”
“闪族的宝贝还没归我,”黑须先生展身掩袭,冷哼道,“都别跑……”
话未说完,身影忽竟平地消失。长利他们纷纷仰望,愕然道:“他去哪里了?怎么飞得这样快,一下子竟没了踪影……”
许多服色各异之影纷围上前,有人抬起长铳朝空中鸣放,只听簌一声响,夜空中不知坠落何物。服色各异的家伙仰望道:“你们已经插翅难飞。瞧,连鸟儿也逃不掉……”
“不一定是鸟,”有个裹扎布巾的家伙前去察看,拿着火把往草里寻觑无觅,纳闷道,“刚才你们把什么东西从天空打下来了?”
毛发蓬松的叼烟家伙从残垣后边伸头张望着说道:“我押上所有饭票,草丛里会有东西扑出来弄死他……”信孝拈出元宝,毛发耷拉的捧碗家伙也掏票子,说道:“我跟这一注。”信雄一怔,随即捧出散钱。刚要上前参与,草声荡响,那个裹扎布巾的家伙猝挨一击,同时跌出六种不同姿态。信雄嘴为之圆,怔眼而望,只见黑须先生从草丛里狼狈蹿出,不顾步态踉跄,乱掴数人翻倒,惊恼交加的喝问:“刚才谁开鎗射我腿上?”
掌影挥扫之间,黑须先生霎似陡然从平地消失。信雄嘴为之喇,慌忙捧着钱转身跑开。长利他们愕望夜空,惑问:“黑须先生呢?他又去哪里了……”
我从虎头小子怀抱挣身而下,伸手去拽信雄之时,听到后边铳声乱响,服色各异家伙纷朝夜空轰放火器,有人惊叫道:“扎干诺斯大人不知被什么东西抓上天了,你们有没看清他在哪个方向?”有乐他们仰望夜空,茫然摇头说道:“什么东西?在哪儿?”模样娇俏的小家伙挤过来,双手举起短铳寻觑天上,在人丛中间叽叽呱呱的说道:“先前那一发,我好像打中它了……”说着又轰一下,长利等人纷声叫苦于旁:“又来?真的震坏耳鼓了……”
忽然人影密集处一阵哗然惊乱。随着异风扑掠,接连有人腾空飞起,天上雾漾激荡,似有掌卦霎显,另有人影坠落草里。我觉那是黑须先生的身影,跌撞慌奔没多远,背后草土飞扬,不知何物疾追骤近。有人惶呼道:“草里有东西出来了!”服色各异家伙忙发火器齐轰,黑须先生扫掌先至,忿然道:“一群废物!我在前边跑,你们朝这边射就是冲着我来……”
掌谶纷闪之下,服色各异家伙皆以多种姿势跌开,摔得眼花缭乱。一杆长鎗飙射,飕的扎到黑须先生身后,溅土激洒。黑须先生拔出长鎗,飒然投回残垣里,冷哼道:“也是废物!这么大支鎗有什么用?”信孝颤着茄子慌避不迭的说道:“鎗头绑扎的三个炮药筒子不知掉去哪里了,大家快跑!”
虎头小子拉着我奔往夜雾萦迷之处,只听后边几个方向蓦有炸响,众多惊呼惨叫,伴有异鸣巨哮,杂沓而来。
随着穿越迷雾,霎然眼前一亮,水青草绿。
“眼熟,”信孝颤着茄子边奔边望,惑觑道,“这是哪儿?”
水边芦苇飘絮,有人坐在草叶掩遮的间隙怔看,回答道:“不兀剌川,插翅难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