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兵刃破风荡响骤近,破墙外有人吆喝:“什么人?”叫声未落,便已掼躯坠地。蓦有笠影从墙壁裂缝间隙晃闪而过,从尸体上抽刃,唰一下掠击另外数名突厥禁卫纷倒。墙边一名突厥甲士喝问:“是谁来袭?”霎随刃芒飙闪,其声嘎然而哑。惊尘溅血之际,一个蓑衣汉子翻过墙头,从咯血之人咽喉拔刀,骁然道:“大明锦衣卫。”
墙外似还剩余一名突厥甲士,见势不妙,慌忙夺路而逃,断柱后边转出个乱发披散的破袍瘸子,飕然投槌,砸翻踉跄奔向夜雾的突厥甲士。
有只手缓缓伸来,将砖石上的钱券扫入承接在畔的帽子。那人从垣影里咧嘴而笑,发出破锣般的声音,说道:“先前我也想赌那家伙完蛋。况且我们‘哈密卫’的兄弟最先出刀,一击致命。因而赢家通吃,你们没意见罢?”
四周接连又有多个欺近残垣间掩围的服色各异之人杂乱倒下,火把易手,瞬即交晃过眸,另有些破衣烂衫之人各持兵刃现身。其间有个公鸭嗓般的嘈杂声音说道:“谁若有意见,咱们刀口上见。”
虎头虎脑的小子拿着斧子,一时不知砍谁才好,在我旁边乱转着说道:“谁上来就劈谁!媳妇儿,你看我砍哪个脑瓜为好?”说着挥斧斫向一个晃近之影,蚊样家伙闻听链声拽响,投眼一瞧,急忙伸弩格开斧钺,说道:“先看清楚了再动手!”
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瞠看利斧停在额前,咧了咧嘴,说道:“别劈,是我来着!”
有乐从藏身之处伸头张望,讶然道:“他怎么又冒出来了?”
“我一直都在这里呀,”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拉着锁链说道,“就没离开过。此前一迳在等候你们寻来,还好先撞见了这票旧日的老兄弟,说来真是惨!你看看他们几个,都混到差不多没裤子穿了……”
“但是骨气还在,”有个光身之人昂首阔步而出,在火把围耀中巍然屹立,仰面说道,“包括裤子在内,做人可以什么都失去,就是不能失去气节。”
“咦?”信雄从我身后探面,瞅向那人腹下袒露的淌汁脓包,忍不住伸指去摸。我打开他的手,信雄又从另一个方向伸出食指,被我及时捏住不放。信雄犹未甘心地挣扎,那个光身之人啧他一声,随即目光转凛,威然扫视,语气沉浑的说道,“刚才说到气节。我最看不过眼的就是小偷小摸,以及蝇营狗苟的勾当。尤其可恶的是我们当中有个盗墓的家伙,出于贪心,私底下拿了不该要的东西,因而祸及同伴的兄弟,致使一路不断有人遭殃。这个行为实难再容忍,识相就自己站出来认了,切两根手指,然后把东西归还原处。”
“现下才想奉还,”墙后传来一声低叹,夜穹翼风飒掠之际,有人惊疑不定的说道,“恐怕已迟了。”
长利收刀入鞘,憨问:“什么迟了?”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轻拍他肩膀一下,问道:“哪来的刀?瞅着像大明那边‘朵颜三卫’的腰佩……”长利愣问:“哦,刀啊?先前在迷雾萦绕的那条河边捡得。什么是‘朵颜三卫’呀?”
“就是兀良哈三卫。”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伸眼看刀,回答一声。长利不明白,懵然道,“什么哈?”
有乐唰的展扇,伸去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眼前摇了摇。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念出扇纸所题之字:“有容乃大。”随口问了一声:“反面是啥?”有乐转给他看,旁边一个裹着烂絮棉被的家伙以浓重的俚腔口音念出来:“无欲至刚。”
有乐觑视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显得沧桑之容,讶道:“怎么历练得不再似从前那般愤然发青的嘴脸?”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唏嘘道:“因为不再年青。而且亲眼看见,世界真的很大。经历许多变故之后才明白,人性复杂,哪边都有是非善恶。到处皆有好人和坏蛋,并未因立场不同,人心好坏就随着阵营分明。或许更坏的家伙便隐藏在自己人那边,比谁都会装,扮得大奸似忠、大恶似善……”
“你们就好?”墙影里有个金铁磨擦般刺耳的声音哂然道,“跟丧家犬似的,跑来跟我们一起厮混。大家临时抱团,仿佛寒冷之夜相互挨近取暖的牲畜而已。谁推举你出来当头?当初我从西域过来的时候听说,你们的正统皇帝兵败土木堡,连他自己都被鞑靼人捉了。几十万大军溃灭,什么‘兀良哈’或者‘朵颜三卫’、‘泰宁卫’、‘哈密卫’之流,起过什么作用?却跑来这儿胡吹大气……”
几口兵刃齐唰唰纷指墙影下诮语传出之处,使其嘎然而止。有人抬手伸在兵刃前边,微示放下。破锣般的嗓音说道:“贸然欺进来的那些家伙虽被打发掉,外面还有突厥人纷以鲁密铳包围着这里,咱们还是先别忙于‘窝里斗’罢?哈密卫没拦着你们干盗墓的生计,可若由而生出祸患,势必殃及大家,也包括你们自己,难免跟着倒霉。谁想触霉头?”旁边一个裹着烂絮棉被的家伙以浓重的俚腔口音说道:“我妈妈来自河西走廊,一个出嫁的小媳妇,撞上马贼,送亲的人全死掉,从而千里走单骑,闯出一片天,创下‘马帮’如何形成的早年传说。根据我们河套那边的生存智慧,在道上混,谁逞强就要先玩完,笑到最后那个才是最强的存在。没人推谁出头,但是‘斗圣’既然在这里,他挺身站出来说话,我们就应该要听。”
蚊样家伙在我肩后低言道:“许多年后,他那个妈妈的帮派里涌现出了不少乱世枭雄,诸如闯塌天、射塌天、斗塌天,这些响当当的名号一脉相承,从河西威震到河东,最终响遍大江南北,轰动朝野……”
“我们从南天门砍到北天门,一路劈去,就没怕过谁。”有个公鸭嗓的声音嚷道,“斗家的人很厉害是吗?先前看见你们跟另一帮莫名其妙的家伙玩法术,还耍得那样煞有介事。然而刀口上讨生路,从来靠的是硬桥硬马。凭真功夫说话,才有人听。”
随着语气转狠,火光一晃闪间,几把西瓜刀蓦从不同方位劈向光身之人。墙边有个罩着篓筐的家伙低哼道:“动手啦?斗破天,当心第七把西瓜刀……”信孝拿着茄子转觑道:“咦,这家伙蹲在墙边不吭声之时,我还以为那只是一个谁搁在角落的篓筐,刚才还想坐上去歇会儿脚。”
话声未落,西瓜刀纷已摧飞。光身之人昂首挺胸转顾,在数人叫苦掼翻的身影中间发腿高蹬,伸到我面前,将一个举着刀锋瞬即弯折摧落的家伙蹬在墙上。有乐啧然道:“哥们,这里有妞儿在场,你没穿裤子还把腿抬那么高,不觉得辣眼么?”
说话间又有一把刀从后边捅来,光身之人看也没看,继续保持高抬腿的姿势,却扬起另一足,踹飞身后之刃,就势蹬那人在墙上。有乐连忙抬扇遮挡我眼前,却见旁边还有另一个小妞在愣看,他又啧一声,移扇去遮挡光身之人腹下部位,皱眉说道:“哥们,你太不修边幅了。身上没遮没挡,简直一丝不挂,甚至腹下连块遮羞布也没有。还晃来这么靠近,竟然大大咧咧在两个妞儿跟前,先摆个‘朝天一柱香’的高抬腿姿势,然后又改为‘凌空一字马’的大劈胯姿态,并且保持这样久。我拿扇帮你遮挡都累到手酸了,你还不赶快收一收?”
信雄忍不住伸出食指,悄欲触摸脐下脓包,光身之人连忙缩身收腿避开。有乐拿扇打手,说道:“茶筅儿,不要弄破人家的脓疮!”信雄不顾有乐拉扯,追着要摸。光身之人避得匆忙,不意喉前倏有一刃戳至。墙边有个罩着篓筐的家伙低哼道:“提醒过你了。”
光身之人愕问:“这是第几把?”篓筐破漏处露出一张兔唇般的嘴巴,噏张欲答,但见绰刀之手先已急推临脖,有个矮汉挺刀越众而出,气咻咻地近距逼视光身之人,发出公鸭嗓般的声音,“第七把。”
有乐连忙抬扇遮在我眼前,皱眉说道:“又要见血……”我摆头避开,只见光身之人梗着脖子不避反迎,刀身却在抵喉之际绷弯,硬扎不入,反折两段。眼见钢锋斗摧,矮汉怔然失声,发出公鸭嗓般的话音:“你竟然刀鎗不入?”
“一身横练,”光身之人抬手抓扼其脖,拎鸭一样提起身躯,将矮汉举在半空中,昂然道,“做不到‘沾衣十八跌’,那就干脆不穿衣。这身皮肉本来亦是衣,无非臭皮囊而已。却要看看你衣服里藏了什么不属于自己之物?”
语毕随手将那矮汉一擞一甩,撂飞撞墙。信雄见有些东西零散落地,好奇的蹲身寻觑。罩着篓筐的家伙低哼道:“似乎不在那厮身上……”
我拉信雄回来,长利在旁憨问:“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该拿呀?”墙边有人回答:“据说是一个难看的雕像,仿佛焦萎蜷缩的骇异女尸形态……”长利不禁纳闷道:“会不会是宗麟家里那个……”信孝颤着茄子说道:“就算真是,那也在一百多年后,才辗转落到宗麟手上。然而我记得咱们在西班牙战船上似乎听闻那个毛发耷拉的捧碗家伙说他捡到了此样物事……”有乐啧然道:“就算真是让他捡到,然而咱们在西班牙战船上的时间,其实应为大约十多年以后,因为咱们是从这边穿越去的。眼下拜占廷公主才只有四岁,她远嫁俄罗斯举办婚礼之时,听说是十九岁……”蚊样家伙感叹道:“那一年,有两个了不起的女人出嫁,结果使世界发生了巨大变化。其婚事演变到最后,出乎意料地分别促成俄罗斯统一和西班牙统一,世界上出现了两个日渐强大的国家……”
模样娇俏的小家伙没心思听,忙着掰信雄的嘴,拉他的舌出来捏着玩。有乐转面见到信雄口水乱淌,啧然道:“不要折腾他。”模样娇俏的小家伙伸手入去,塞在信雄嘴里乱掏,笑道:“他很好玩。”有乐把信雄拉去身后,皱起鼻梁说道:“别玩我家信雄了。你这样玩法,再好玩的东西也会玩坏的……”模样娇俏的小家伙追着捏信雄,叽叽呱呱的笑道:“可是他就像肥鹌鹑一样,真的很好玩。我可不可以把这只乖鹌鹑领回家去养?”信照他们纷道:“不可以。”
模样娇俏的小家伙捏着信雄不放,呶嘴问道:“为什么不行?”小珠子转到信雄肩后嘀咕道:“因为他也是历史名人,一度叱咤风云,在他们那边的战国乱世争锋称霸,日后还当上了内大臣。位份显赫,得享尊荣。”长利他们闻言失笑道:“不会吧?除非朝臣们都跟着变傻了吗……”小珠子细声慢语的说道:“他们究竟是精是傻不好说,但你们要知道,傻人有傻福。况且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后来你们好多人的头像散布在庙堂之中,让更多人认识你们的可爱一面,那也是因为信雄喜欢学着亲手做雕像,所有头像全都做成了小可爱形态……”
墙边有人伸足撩开坠翻于畔的矮汉,忙乱搜寻着问道:“有谁看见那个状似尖叫女妖的骇异雕像?休再留它在这儿祸害人,快帮着找它出来扔掉……”
言犹未迄,异风蓦从头顶簌掠而过,墙影里发出一声嘎然而绝的惊叫。火把纷晃转暗,不知是谁遭殃,倏有人影从平地里竟尔消失,接连又有几人迭发惊呼,竟似迅即腾空不见。众目乱觑之间,无觅踪影,但闻惨叫之声遥遥传来。
我随着众人转眸惊望,远处暗雾隐漾,草影曳划,不知何般异物疾窜而过。
一枝长鎗从我肩后伸出,搭在张弦拉满的大弓之上。我转面看见有个满头脓疮的家伙和另外一个破裤之人咬牙撑弓而立,合力挥汗扎桩。随着喀喀绷弦的声响,强弓拉到极致。
头罩篓筐的赤身男子拈弦挽弓,信雄忍不住又要去揭篓,我忙拉他回来。信雄正自挣扎,忽又看见光身之人昂首挺胸地立在大弓之畔,信雄伸出食指,摸向其脐下脓包。
有乐伸出折扇,啪的打手,说道:“紧要关头,不要调皮!”信孝抬着茄子怔看一个包裹烂絮被套的家伙往长鎗上捆绑三个筒状物事,毛发蓬松的叼烟家伙正要点燃引绳,我们纷纷掩耳,忽听背后翼风掠响飒然,有人倏发一声惊呼,随即转为惨叫。一时黑影杂错,火把乱坠而落,不知是谁撞在残墙上,砖石坍翻半堵,一人横掼开去,远远摔入草间。另一人不知被什么东西攫上半空,躯离地面,惊慌挥刀乱劈,旁人急欲抢来扑救之际,有个破锣般的声音叫苦:“劈到我了!谁砍我后背一刀?”
眼见有个家伙中刀跌开,一帽子钱券撒落于地。信孝伸茄一拨,伶俐地把滚近脚边的元宝拾回。毛发耷拉的捧碗家伙亦忙着捡东西,不时与叼烟家伙争抢推搡。有乐被撞了个趋趄,嘴磕在墙上,转头一瞅,不禁啧然道:“大毛和二毛,又是你们两个?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却在那儿纠缠争斗……”小珠子从信雄耳畔转出来嘀咕道:“几百年后,他们也是这样。”
破汉们正要将长鎗从大弓上扳转,硬生生的瞄向后边,光身之人在畔岿然而立,昂首说道:“不要动,继续朝着前方。”破汉们惶然道:“可是背后也有兄弟被袭……”话声未落,前边雾气忽漾,草声簌响,破汉们慌忙又将鎗头移转回来乱瞄,指向动静传来之处。
我闻听叫苦声迭发,转面瞧见后边几个衣衫破烂之辈不顾接连挨斫,急忙抓住乱挥朴刀的那个同伴腿脚,匆欲拉扯不放。眼瞅着那人将要腾上夜空,残墙败梁之间纷飕飕投出数根钩镰链子,不知搭着何物,一扯而直,又有几条钢爪飞索抛向空中交错缠拽,随即绷紧,倏然扯脱。好些人站立不住,跌了一地,另有几人绰接坠脱之链,发力拉扯,一个满头脏辫杂乱的背箭之人从墙后转出,张弓拉矢,朝上边连连发射。
墙头传来一声惨呼,血浆飞撒,破汉们拽着半截残躯倒地。有人哀叫:“过山鹞完了!刚才砍我们那么多下,这样狠的人怎么只剩下一段了……”另一人抱着半段残躯,拉开裤子看了看,说道:“我觉得不是他。过山鹞应该没死,这个好像是那个名唤‘飞过山’的盗墓帮家伙……”
“盗墓怎么啦?”有个金铁磨擦般刺耳的话声从墙影里晃转而出,我觉有杀气悄侵骤盛,未及转面寻觑来处,只见一个衣衫褴褛之人跃上墙头,朝空中投矛抛射,飕的一击,却似落空。墙下接连又有几人跟着投矛扔斧,嗖嗖乱发,然而接应不及,又有个衣不蔽体的家伙似被什么东西拽上天空。信照翻身腾梁,追撩几刀,援向衣衫褴褛之人。墙下窜起一名蓑衣汉子,以及一袭笠影分从侧翼包抄,另有个碎花土布裹头的汉子也挥刀狙截,多人齐攻之下,竟也救不回那个猝遭拽上夜空的衣不蔽体家伙。却见啪一声响,有物坠落,墙下有人抱起一看,发出惊呼,“快看这是什么爪子?竟有这么大……”
没等我凝眸看清那是何物在抱,金铁磨擦般刺耳的话声晃至后边,沉哼道:“这里轮不到你们来话事!”
杀机毕显之际,罩着篓筐的家伙咕哝道:“九把刀。”信孝拿着茄子从旁质疑道:“你会不会算数啊?刚才是七把,怎么会一下跳到九……”
话未及毕,陡见九道刀光几乎同时烁射而至,分别袭向光身之人不同方位,有乐见状惊啧道:“霎间涵盖上中下三路,对横练功夫本身构成防护上的考验。便如我以砖屑匆促画在墙上的这张解析之图所示,你们看看那个‘呆’字形状的躯体。有一句成语叫‘一孔破窗’,就是说如果一个点处理不好,会影响全局。倘若防御不周,必有一处遭到突破。尤其是脐下那个用以排泌的部位最不容易练到刀枪不入……”
只听叮然乱响,九把刀纷磕开去。有乐一怔,咋舌儿道:“还真练到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