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半夏却是头也不抬,轻笑道:“我也不过是尽力而为。”
她看了一眼盯着棋盘的陆晏时,补了句:“难得皇上有此雅兴。”
“是了,还是陛下棋高一着,”顺嫔从一旁的果盘里拿过个橘子,仔仔细细地拨开橘子的皮,将上头白色的脉络一条条地摘了,又轻轻地将一瓣瓣地橘子放在陆晏时的手边,“只是姐姐一直只守不攻,难免叫人觉得窝囊。”
她分明是在借棋暗讽柳半夏性格绵软窝囊,又说她有心机有计谋,柳半夏却也不与她计较,只应了声:“能陪陛下下盘棋,臣妾就已经很高兴了。”
“我怕本就不精于此道,也不怕叫人觉得窝囊。”
陆晏时听着她二人唇枪舌剑、含沙射影地说话,忽然觉得十分无趣。
她何必与顺嫔说这样多的废话?当场发脾气掀了棋盘、站起身来骂她无礼,甚至甩她一巴掌不好吗?
末了他突然想起来,柳半夏是不会这样做的,柳半夏性格善良温润,与人有了冲突也不会做这样出格的事,会这样肆无忌惮的反击的人只有——
只有……
只有谁?
陆晏时忽然觉得头痛欲裂,似乎有个名字刻在他的脑子里,他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柳半夏与顺嫔似乎被他的模样吓到了,纷纷起身来询问他的情况。
“无妨,”陆晏时摆了摆手,他站起身来道,“朕出去走走,这棋你们下吧。”
他也不等那二人回话,自顾自地往外走去,却不想才走出殿外,就遇见了迎面而来的梅停云。
梅停云穿着红色的朝服,人瞧着虽然神气,面上的表情却十分恭谨:“陛下,您要上哪儿去?”
“梅兄弟,”陆晏时叫他,“你陪朕走走。”
梅停云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他跟在陆晏时的身后,与他只隔着半臂的距离,即不会离得太近,也不会离的太远,把握得刚刚好,正好是一个心腹朝臣应该与皇帝相隔的距离。
梅停云问他:“陛下在为何事烦心?”
陆晏时走进御花园里,方才要裂开的头终于不再痛了,他看着葱葱郁郁、延绵不绝的绿植、看着花团锦簇的景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朕只是觉得很无趣。”
“听后宫里的人天天为了些小事争来争去觉得无趣,看那些妃嫔在朕面前小心翼翼的模样也无趣。”
“宫中女子为了求陛下的恩泽,有些争吵是必然的,”梅停云低着头,恭敬地道,“陛下虽然心疼皇后,却也要为前朝考虑,切记要雨露均沾才好。”
心疼吗?陆晏时不知道。
他觉得自己好似出了什么问题,面对着这样多的美人,他半点也不觉得心动与怜惜,旁人都说他宠爱柳半夏,他也不觉得她在自己身旁时心里有多欢喜,只是与她在一起时他才会不觉得头痛罢了,却也只是随意说上几句话,下一下棋,便再也没有别的接触了——分明她是自己的皇后,是他力排众议、明媒正娶进宫内的正妻,他却半点不觉得爱慕与怜惜。
真的好奇怪。
梅停云不等陆晏时回话,又接了句:“且她们吵吵闹闹、相互制约制衡,对您也只有好处不是?烦且烦着,就让她们吵去吧。”
“哪一日不闹了,才要叫您烦心呢。”
陆晏时回过头去看他。
他看见梅停云半弯着腰,眼睛不敢直视自己的模样,又一种怪异之感由心底泛了起来。
尽管梅停云的仪态与礼数半点无可挑剔,可陆晏时仍旧觉得奇怪。
这不对。
他记忆里的梅停云,是与自己平起平坐的至交好友,即便他登基称帝,也不该用这样卑躬屈膝的态度面对自己才是,为何现在会如此?
究竟为何?为何柳半夏那个医术卓绝、善良正直的姑娘也要低声下气地哄着自己?她不是也同自己一起经历过生死、共度过患难吗?
陆晏时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觉得眼前的情形荒谬,越想也越觉得头痛,痛得他整张脸煞白,几乎连站都要站不住,险些跌坐在地上!
梅停云大惊:“陛下!”
他连忙去搀扶陆晏时,又冲跟在后头的侍女与侍卫道:“快!传太医!”
有侍卫的脚步声匆匆离去,又有人赶忙走上前来搀扶陆晏时,将这九五至尊搀扶进凉亭中坐下,陆晏时的头痛却半点不见好转,他听见周围的人嘈杂的声音,忽然想起一句话来。
“全天下的人都是皇权的奴隶。”
说这话的人似乎是个年轻的姑娘,他不记得她的模样,却记得她的声音清脆悦耳,似甘洌的山泉浇进了几近干涸的心里,让陆晏时死气沉沉的心忽然又跳动了起来。
他听见她说:“即便是皇后又如何,也不过是穿着华贵的衣裳、戴着奇珍异宝的奴隶罢了,一样要匍匐在皇帝的脚边,去乞讨他那一点虚无缥缈的恩宠。”
“没劲透了。”
她的话才说完,下一刻陆晏时又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他听见自己说:“权力只会把人变成一个没有心、不懂得情爱的怪物。”
“我想与你厮守一生,我要你与我永远平等,永远像现在一样快活又恣意。”
“……你愿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陆晏时头痛得几乎快要干呕出来,身上渗出的冷汗将一身明黄色的龙袍都浸湿了,太医提着药箱风风火火地赶来给他号脉,他却好似浑然不知一般,只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这些话他到底是在说给谁听?
他究竟在求谁爱自己?
是谁?
分明有一个名字、有一个人影在他的脑子里,他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梅停云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连忙问给陆晏时看诊的那太医:“沈太医,陛下究竟是怎么了?”